譬如朝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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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獒龙]月光航线 (19)

19

 

马龙等加热的红灯亮起来,把杯子拿到饮水机底下去接水时,脑袋里还在放空。

打完了的比赛就是过去了。秦志戬反反复复地说,输了就是输了,竞技体育就是这样,总有优秀的人上来,你走上球场就要有勇气接受任何可能发生的结果……

那是当然。每一个运动员都明白这些,摆在台面上的事情如今还要教练主动拎出来跟他讲,这已经是他的不对了。走不出来,没法调整心情,以前还在省队时他被人说“不懂得收”,现在马龙觉得,他可能稍微明白一点收的意思了。

收起来。

把一切情绪都收起来,就像叠一块毛巾或者把球拍收进包里一样,动作从容不迫,表情毫无异样,旁人看着冷静又理性,丝毫不为外界影响,他就需要那样的自己。接下来还有什么呢?他有些无奈地垂下眼睛,盘算着之后的赛事。鹿特丹没了,还有乒超,还有公开赛亚洲杯全锦赛,总会碰上王皓,也总会碰上张继科……逃避不是办法,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。

他看完张继科和王皓的决赛,看着张继科怒吼着撕了球衣露出胸膛,看着他走上领奖台抱了那束花,好像对他这边笑了一下,又好像没有。等到颁奖仪式都落下帷幕,所有球员都在收拾东西往外走,只有马龙还站在场地边,仿佛要变成一棵扎根水泥地里的树。许昕扒拉他一下,说“走啊”,他还杵在那里不动,脸上也木愣愣的没有表情,石膏像一样。

这不是肆意放纵的小时候了。十几年前的马龙还能输了球追着对手满世界跑喊着要赢回来,不高兴时会哭,高兴时也会掉眼泪,只不过输的时候水是咸的,开心时味道更甜一些而已。以前关华安说他“别人吃饭时你也闷头玩游戏机,好歹得融入集体说两句话”,他就只是笑,也不答话。

然而现在不行,国家队不是让人回忆过去的地方。大家都挤着往前走,总停留在过去,能有什么出息呢?

“马龙?”有人喊他,“水冒了。”

“啊?”马龙还没反应过来,就感觉到皮肤上一阵炽热,他愣愣地低了头,才发现水已经从杯里溢出来,滚烫的液体溅了他满手。疼痛来得比想象中晚些,马琳看他还愣在原地,有些奇怪地问他:“你怎么最近老是精神恍惚的。”

手背火辣辣的,马龙抽回手来,慌忙说“没什么”,迅速走到水房去冲水。

继科赢了啊。

能拿到这次的世乒赛冠军,基本上就可以入围伦敦奥运会的单打了。这事实他从打直通之前就知道,训练时也以这个为目标努力,但总还是差了一点东西。

他胸口闷得要命,想起不久之前张继科过来借毛巾,装作无心,实则是要找个机会跟他说两句话。这方法又笨又好笑,幼儿园小朋友闹别扭都不见得会这样缓和气氛,张继科那毛病完全就是薛定谔的洁癖,出个门回来就冲澡,没两天就弄一大盆衣服出来哗哗洗,比谁都爱干净,偏偏就喜欢套他衣服拿他拖鞋用他毛巾,才不管他刚做完拉球练习回来,浑身臭汗黏糊糊热的像个鬼。马龙最烦他有话不直说,然而他自己都不是个擅长直球的人,自然也没理由去要求张继科,更何况对方一向比他诚实得多。

——这谁的毛巾?

马龙想,你就明知故问吧。他抬头说“我的”的时候,心脏怦怦跳得厉害,好像口里被塞了一块过于甜腻的巧克力糖。

 

那段时间马龙总是睡不着。凌晨四点的夜空旷又冷清,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,脑袋里却还在过电影。张继科抱着的那束花,撕裂的队服下露出的一点白色胸膛,蝴蝶板子安静地躺在球台上,仿佛活了过来,翅膀闪着微弱的光芒。

秦志戬又找他谈话,翻来覆去还是那些。没说出口的东西有很多,无非是怕他想不开,怕他走到死胡同里出不来,拼了命的要撞那堵墙,把龙角都挫断,还不一定能撞出生路。

睡不好导致吃不下饭,太阳穴一侧像被大象踩过似的。半夜他头疼病犯起来,又不能随便吃药,从床上爬起来吐了一次,总算觉得整个人缓过来了点。

马龙关上水龙头,想了想又重新拧开,狠狠地搓了两把脸。

从鹿特丹回来之后他和张继科说了很少的几句话,但只止步于讲话,没再做其他动作。张继科见了他不太自然地笑了下,他也不太自然地弯了一下嘴角,估计很难看,他也没心思去思考要做什么样的表情了。伦敦,奥运会,英国,这几个字眼变成一群吵吵闹闹的小麻雀,不停地在他脑袋里转,马龙想这时候他应该是要说点什么的,类似于祝贺几句或者是干脆什么都不讲只来个拥抱,于是他就那样做了。

分开时他的脸颊擦过张继科的。灯光明明打得很亮,马龙眼前却忽然黑了下来,仿佛谁刚刚给了他一拳似的。熟悉的热度离他那样近,他却不能伸手去碰。

谁碰了就先输一局,谁先说话谁就先溃不成军。他已经在赛场上败了一次,不欠这点耐心,也不缺善意怜悯。

 

恶心感又潮水般冲上来,马龙把着水池边缘休息了好一会才觉得恢复了点力气。他正想着再缓一分钟就转身回去睡觉,一只手忽然扶上了他的后背,轻轻地拍了几下。

他回过头去,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,轮廓隐没在阴影里。水房没开灯,窗外只有半个月亮。他忍不住伸手去找那人眼睛的位置,手刚抬起来一半就被握住了。

“是我。”张继科说。

我当然知道是你。马龙想,你那张脸就算完全涂黑了扮个包公我都能看出来。他莫名其妙有些想笑,但又想起这地方着实不好——水房,又是水房。似乎每次这人都能碰上他最尴尬的时候,上一次双人摔跤,这一次又和胃里的食物搞告别仪式,哪一种都不是适合见面的情景。他简单地点了下头,转身想走。

张继科却不放过他,拉着他的手腕不动,马龙挣了几次都挣脱不开。张继科用了死劲,马龙想到他的肩膀,又心软了些。他无可奈何地站在张继科面前,像只毫无反抗能力被卸了盔甲露出柔软腹部的螃蟹。

“打得很棒。”张继科咬着嘴唇,藏在嗓子里的声音放出来,闷热又潮湿。

“……”

面对这样的张继科,马龙本能地感到恐惧。他想说话,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。被喜欢的人夸奖“打得棒”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,那么被冠军称赞“打得很棒”呢,到底是嘲讽还是鼓励?

张继科沉默地看着他的脸,半晌才说,“还想吐吗?”

马龙摇摇头。胃里还是不舒服,他梗着脖子不去看他,比张继科站得更直,好像能通过这样坚持自己那点仅剩的勇气:“我好了。我要回去了。”

张继科握着他的手不放,马龙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回握了他。手心里湿漉漉的,也不知道是刚才洗脸剩下的水还是对方的汗,他晕晕乎乎的想,这个人也会紧张吗?

另一个人的体温热乎乎的压上来,他忽然觉得所有的逞强都没有必要了。张继科从背后抱着他,把他压到水池边上,那块玉硌着马龙的后颈,一点翠绿仿佛在他身体里生了根,无声无息地迅速蔓延开去。

马龙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,“……你对着吐了的人还能抱得下去。”

“没事,我不嫌弃你。”

“我会赢的。”马龙咬着牙说。

他听到张继科很小声地抽了口气,似乎在忍耐着某些事情,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。他刚想继续动作,张继科就把胳膊环得更紧了些,让他没办法动。

“你会的。”他语气里带了点亮晶晶的笑意,“你一定会的。”

月光从水房的小窗子里铺天盖地倾泻下来,洒在地上如同一片透明花海。

后颈估计被硌出了个印子。马龙觉得大半夜来水房邂逅并不美妙的艳遇,他俩真是两个能开平方的大精神病。

 

后来马龙看到杂志里的采访,张继科的话被印成铅字,那些句子从他指尖反复流淌过去,在纸上形成一条汩汩流淌的河流。

张继科说,可能我赢完以后,我认为最疼的是马龙。

痛吗?

马龙看着张继科背着球包从他面前走过去,微微走了神。他又想起跟秦志戬谈话的时候,秦志戬叹的那口气。那时候张继科也是这样越走越远,从天光大亮走到无垠黑夜,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,背后巨大的翅膀破开皮肤从他肩胛骨处伸展出来,羽毛上带了血,看上去有种诡异的美感。长出羽翼的方式大抵只有用刀划破让其自由生长这一个办法,人总是要长的,新细胞代替旧细胞,从另一种意义上完成脱胎换骨,青春期连长个身高都有生长痛,心里那点难过相比来说并不算什么。就算是又一次在爬金字塔的过程中跌倒,要攀到顶峰总是要再爬起来才能往前走的。

谁光脚踏过荆棘路都是疼的。张继科长出翅膀时,或许比他更痛。

只不过握着手的话,大抵那疼痛能减弱一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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