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自量力
“你别总是干这种事儿。”
耳朵边上传来轻又浅的风,他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。风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,从一具陌生的躯体内攀爬而上,穿过血肉脉络,带着灵魂热度,最终到达他的皮肤表面,仿佛迷路飞船坠落在某颗无名行星。
背后缠上来两条热腾腾的手臂,马龙被忽然来袭的体温熨得不太自在,但也没有把他往下撕,只说“你干什么。”
“我都听说了。”张继科这时候完全不像一个有洁癖的朋友。马龙探手去开了盏床头灯,他就压着开灯的人的后背,丝毫不考虑体重负担的问题。“你以前在辽宁的时候。”
马龙有些莫名其妙。
张继科看他懵头懵脑,好心的给予提示,“就是那个……我这次碰见辽宁队上来的,跟我说了点你小时候的事。”
“哦……啊?”
“体校的时候。”
——你问马龙?
——马龙蔫不唧唧的,小时候就是。
“你听谁说的啊。”
马龙有点好奇的抬起头。他的运动服穿到一半,拉链歪歪扭扭地躺在胸膛上。床上那个人完全没有起来换衣服的意思,似乎观察马龙穿衣服是更有趣的一件事情。
张继科含糊的报了一个名字。马龙试图从记忆中翻找与这几个字相关的影像,最终只找到了一点昏黄的片段。同期体校的女孩,他只记得这些了。
他把脚伸进宽大的裤腿里,完全没注意拿反了裤子。
“她现在在哪?还在辽宁队?”
“从省队上来了,拿了个冠军。”张继科从床头摸了件T恤,瞟了眼后挺嫌弃的丢在一遍。
“你衣服在那边呢,墙边箱子里。”马龙犹豫了下,还是忍不住问,“还说啥了?其实我自己都快忘得差不多了……”
“说你小时候就蔫,不怎么说话。”张继科说,“训练挺刻苦的,下雪黑天也练,人都走了也练。”
马龙愣了一会儿。“也没什么用,都那么过来的。”他把裤子提好,伸手到腰上去摸松紧带。
“我先走了。”马龙道,“你也快点——”
他刚要大步走出门去,张继科慢腾腾地叫住他,冲他努努嘴。
“穿反了。”
——从小就不吱声。男生都欺负他。
——体校嘛,从小揍到大。男的女的一样揍,你打不出球,就踢你,揍你,拿球板扇你耳光。教练生气的时候不会表现的很明显,他只会问你,今天你自己说,该打几巴掌?
那是没什么阳光的1999年。
马龙晃了晃脑袋,将自己从沉重困意里拔出来。
他忽然想起张继科说了一半的“你别总是干这种事”。他当时想问,结果忘了下半截话茬。一群人还在楼里等着开会,他只好开完会再跟张继科提这事。这种事是什么事?他也有些好奇,他到底干啥了?然而开会本身就枯燥无味,让他连聚精会神想点其他东西都做不到,只能拿出铅笔头在纸上画大饼脸小人消磨时间。
——马龙我告诉你,就你现在这样,也就是个被刷下来的命!
“下一个,郝帅。”
马琳在前一排开始咳嗽。马龙反复回忆1999,四个血红的数字晃来晃去,眼前下起灰色的雪。
对他说这句话的人,是谁呢?
后背被重重敲了一把。马龙向前一个踉跄,还没直起身来看清楚是谁干的,一团冰凉就被塞进了后颈里。
耳边传来忽远忽近的嬉笑声。
——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啦。就这小身板,还想着上国家队?你除了挨我们揍,还能干嘛呀?
——你到底是不是辽宁人啊,东北人有像你这样孬的吗?
——别理他啦。教练不都说了,他这样的迟早被淘汰。
马龙一声不吭,挣扎着把对方伸过来的手打开,死死地瞪着那人。
铅灰雪花从十一月的天际飘洒下来。他茫茫然抬起头,手里还攥着球拍和换下来的衣服。
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马龙的脸,长长的走廊里除了他之外并没有任何人。下午六点,练球已经结束半小时,然而他还没有找到他的鞋。
积雪的速度很快,才一会儿就已经在地上堆了薄薄一层。天边的云沉沉地压在他肩膀上,剥夺了最后一点光线,马龙已经看不见前几天他丢出去的那个碎乒乓球在哪个方位了。
他咬着嘴唇,卷起运动裤的边缘,光着脚踏进雪里。
二月份他拿回来科威特公开赛的冠军,三月直通选拔第二轮正好又回辽宁。虽然地点不在沈阳,而是在锦州,但这已经无关紧要。
第一天他就打张继科,全力以赴,毫不留情。打完以后陈玘小声问他,小龙人你今天怎么跟要吃人似的。
马龙摸摸后脑勺。有吗?
当天晚上他抓了张继科袖子,问上次他没说完的那句话。
张继科瞅他几眼,说没什么。
马龙有点生气了。他放开张继科的袖子,自己在地上找了块地方一坐,也不走。你别糊弄我。
你别这样。张继科小心翼翼凑过去坐在床边,高高瘦瘦,眼睛干净澄澈,头发被他抓得竖起一撮,露出白白耳廓,一副英俊少年模样。任何人看他这样的孩子,都不可能说出半句重话来。
我这不是怕你不高兴吗。他说。
其实也没什么,只是件小事。那时候是不是同队的男生都欺负你?
马龙仰着头看他。
那女孩说,有一次他们把你的鞋藏起来,当时下大雪,然后你就光脚回的宿舍。
马龙好像过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“是。”他干巴巴地回答,“是有这么回事。当时闹得挺大的,没想到女生那边也听说了。”
张继科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。
“以后别这样了。容易落病。”
马龙有点意外,“你不往下问?”
张继科很响的打了个哈欠。“还问什么?”
“比如……呃,当初为什么没跟他们打架……”
张继科点点头,平静地说:“就好像我问了你就会答似的。”
马龙微怔。他偏着头看向张继科,灯光在少年头发上镀了一层金。张继科从床上翻下来,迈着两条长腿去倒水喝,回来时把水杯塞在他手上。
张继科过了很久才说道,“打架没什么用,打出来才是赢家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之后便是例行公事一般的沉默。他们各自陷在记忆泥泽里,这回不需要别人捞他们出来。
张继科先清醒过来,毫不犹豫地打破最后一秒的空气。
“今天打得很好。”
马龙笑起来,道:“你也是。”
没有自知之明也好,不自量力也罢。
张继科自顾自去洗澡。三月的风还有些凉意,马龙把窗户打开一条缝,望着树顶绿意,默不作声地把温热的玻璃杯捧在胸口,就像抱着一颗滚烫的星球。
END
这个lof改名的问题……因为发现和别人重名了,随便改了个,不要介意(